一张手工抄录的字纸，细细的绢白薄笺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。上面写的汉字，在寻常人看来语句错乱，不知所云。然而在一些人眼里看来，就像是读白话一样简单。
陈国峻略显疲惫，坐在一张楠木椅上，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一杯茶，一目十行地将那字纸扫了一眼。
一面随手脱下帽子，露出一头寸许长的硬硬的头发。不久之前，蒙古派来使者催促越南的臣服。趾高气扬的“天朝”使臣，在驿馆里高卧不出，每个派去和他沟通的官员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羞辱。陈国峻不信邪，干脆剃掉了自己的头发，披上粗布袍子，扮成一个高僧的样子，骗得那使者毕恭毕敬地开了门——蒙古人刚刚开始皈依佛教，僧人的地位很高，那使臣也不敢怠慢。就这样，陈国峻给自己的国家扳回了一局。
事后，他便添了个喜欢摸自己脑袋的毛病。回忆起扮和尚的那次闹剧，也总是忍不住微笑。要不是对面这个年轻人曾经告诉他，蒙古人敬僧爱佛，他还真想不出这个歪点子。
这么想着，他眼角现出些笑纹，将那张写满字的纸往前一递，说：“读读吧。我们在中原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。”
赵孟清执手为礼，规规矩矩地将字纸接过去，仔细读了几行，脸色一暗，低声道：“他们终于动手了？”
陈国峻寂然一笑：“中国绝矣。没有第二个文天祥了。”
赵孟清抿着嘴唇，继续将一张纸读完，才说：“学生本以为，法场上会有骚乱异动之类呢。”
“据说是全城戒严，宫里的怯薛营都出动维持秩序了。”陈国峻说毕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，示意下人递来另一个小册子，“还有这本，是去年两浙、两淮的民变和地方叛乱情报汇要。你对那里熟悉，你来看一下。”
赵孟清却也没接那册子，茫茫然的还在想着文天祥的死讯，忽然问道：“可有子女来给他收尸？”
陈国峻眉间的皱纹稍稍深了些，但还是言简意赅地回答：“没听说有。”说毕朝下人努努嘴，让他把情报册子送到赵孟清手上。
赵孟清这才惊觉，告了声罪，收敛心神，翻开一页，认认真真地读起来，一面读，一面做出评论，说某处可多加注意，某处情报大约有误，某处须派人继续跟进，如此种种。
陈国峻慢慢啜着茶水，一言不发地听着。眼前的年轻人成长得很快，十八岁，文韬武略上，都赶得上他亲手培养的几个陈氏子侄了。谁能想到，就在三年前，他还是个连越南话都说不利落的落拓少年呢？
混在南来的难民群里，脏兮兮黑渍渍，一副硬装出来的凶模样，小公鸡似的，霸道地护着自己怀里的吃食和刀，朝着闻讯赶来的大越官兵乱叫乱骂。男孩子还没出变声期，骂声难听得让人想捂耳朵。
被关押起来的时候，他也倔强得惊人，不管兵士如何凶狠，就是一句话也不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身份——倒不是因为语言不通。他显然已经在路上学会了一些当地土话，听到越兵说“杀头”、“上刑”之类的词语时，会本能地一哆嗦，骂声也稍微小了些。
然而陈国峻偶然一瞥间，便知道这个中国少年大约不寻常。派了几个收编的宋兵去跟他沟通，把他带来，温和的问话中含着机锋和小小的威胁。终于，小公鸡一改当初粗鄙暴躁的模样，眼中居然透出些文质彬彬，退两步，朝他行了个标准的揖礼，说：“某姓赵。”
只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向皇族下跪。陈国峻叫旁人不要计较。再盘问，发现居然有不小的文化和武功底子。脑子也清楚。对中原的地貌、民俗、战事状况，讲述得比其他流民要清楚得多。
陈国峻便说服同僚，将他格外赦免，栽培起来——不止是因为他像是个好苗子，更因为他的姓氏。留在越南的宋兵，竟有见了他就跪下磕头的。
眼下越南虽然是蒙古藩国，但谁能说得准，哪日中原不会再变天？身为熟读史书的大越国公，陈国峻知道这种事太容易发生了。
狡兔三窟，两手准备，总不为过。论拳头，越南比不过蒙古；但是论权谋，全蒙古上下恐怕找不出几个能和他陈国峻叫板的。
赵孟清自然也知道他的用意——就算开始不懂，几年的小心观察下来，也理解得差不多了。但他不以为怪。陈国峻以儒治军，从没逼迫他做什么背叛自己故国民族的事情。况且，这几年下来，实在觉得，深受中原礼教熏陶的越南，比起异族横行的中原，更有些家的感觉。
这一生中，还有没有可能回到真正的家乡？赵孟清不知道。但只要他活着一天，这希望便也会跟着亮一天。虽然家乡可能已经满目疮痍，不成样子，但那里毕竟有着那么多抹不掉的记忆。死去的父母、兄姐、家里的先生、嬷嬷、一起读书的同窗……
还有和他一起流浪的那些小伙伴，蝎子、小耗子、蜗牛、小蚊子。他不会忘记，若不是那个叫蚊子的小女孩提出去广东投奔她父亲的军队，几个孩子怎么也没那个劲头，一路跋涉千里，终于来到了岭南海边。那里离越南已经不远了。崖山的消息传来，大批宋人南逃，他跟着流民来到岭南之南，一路上居然还算顺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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